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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感動,文化傳承

在地感動,文化傳承

菊島文學獎

分隔線
柯延婷
  • 屆別:第九屆
  • 組別:社會組
  • 類別:散文類
  • 名次:首獎
  • 姓名:柯延婷
  • 題名:吞海
  • 內  容:
  • 吞  海

    從小,我就叫他『阿尪』。
    最後一次看到他時,我覺得他的年紀約莫四十外開。可是仔細回想,他在我小時候有記憶時,就差不多是這個模樣。順著渾圓頭型修剪的三分頭,黝黑略帶風霜,彷彿指甲一刮就能摳下一片鹽花的討海人面容。
    阿尪的衣著也就是那幾套,款式老舊簡單的釦衫;無論原本是什麼顏色,最後總因為沾染太多海水而變成陰天般灰濛的西褲、休閒褲。
    阿尪是個平凡的中年漁工,總是土氣又樸實的咧著嘴笑,說起什麼好笑的鳥事必定飆幾句髒話。阿尪的嗜好很普通;抽長壽菸、到熱炒攤喝兩杯、偶爾跟著菜市場的攤販押幾注象棋,或者到商店街的彩券行買張樂透。
    我一直不確定他的全名,也不太清楚阿尪的輩份。簡單的說,阿尪是我媽的遠房親戚,算得上舅字輩;只是,小小的海島上糾纏了太多、太龐大繁複的家族史,因此,島上的居民都很有默契的不去追究六等以外的親輩稱謂。
    所以,連我媽都答不上來阿尪在族譜上是她的誰。
    雖然親緣很遠,阿尪住得到是離我家很近;我家位在商店街旁的巷弄,一幢三層樓前店後住的透天厝。從我家頂樓往後看,就是阿尪家只剩半截的三合院。為什麼說只剩半截?好像是因為分家產的關係,另一半紅磚瓦被拆掉改建成水泥平房,歸阿尪的姐姐秀枝姨所有。
    阿尪的活動空間就是那倒L型的老屋,及前面小小一塊曬網用的廣場。阿尪很珍惜他的魚網,只要有空時,他總是把網晾成鋪天蓋地的姿態,不厭其煩地一格又一格悉心修補、清理。久而久之,阿尪成了漁工間的織網好手,即便他後來不再出海補魚,仍時常替漁工們照顧漁網,靠手上梳曬補紮的真工夫賺取微薄生活費。大學畢業那個無所事事的暑假,我常常坐在椅面曬退色的板凳上看阿尪梳網,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偶爾,阿尪會找我和漁工老友一起喝兩杯。
    「吞海唷!」阿尪總是邊說,邊高舉被酒漬霧成蜜糖色的玻璃杯,碰杯顛起的酒花都看起來帶著海浪的光澤。
    不過,他卻沒有飲酒的海量,一頓下來孤家寡人的阿尪往往是最快喝掛,卻也掛得最沒負擔的人。阿尪不必看時間、不必數酒瓶、不用怕老婆衝進熱炒攤掐他的耳朵,或者腰上手機振動酥麻,奪命猛叩;反正,他本來就沒有。他可以在熱炒攤油膩膩的地板上,或者圓桌一堆蝦殼魚渣旁等酒醒,再晃回三合院補眠、洗澡、上工補網。
    當然,如果我有跟去,就是我扛著他去拍秀枝姨小吃舖的鐵門,交換著一句又一句不好意思沒關係麻煩你了不客氣謝謝哪裡常來玩一定一定……。
    那一陣子秀枝姨待我很好,家裡的黑糖糕生意忙著時,她會照料我一些麵飯。「姻親、姻親;姻家也是親。」秀枝姨是一個親切的胖婦人,彷彿一刀能斬斷上百斤的黑鮪魚。午后,秀枝姨總是半拉下小吃舖的鐵門,在冰櫃後方蒼勁的藤椅上邊看電視邊打盹。
    秀枝姨的丈夫是個外省老兵,很會搓餃子,只是年紀大了,某天揉麵使勁過度傷到腰脊,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沒想到躺著躺著就從家裡躺進了國軍醫院病房,接著躺進棺材。有老頭的終身俸,秀枝姨不吃餃子也一樣肥敦。小吃舖有一搭沒一搭地撐著,只是,少了那雙外省手,秀枝姨的大麵圓餃子怎麼賣也不到味,索性炒一盤油滋滋爬上幾許花枝小蝦仁的油麵,賣起白肉魚滾薑絲、紅身魚過味噌的老花招,唬唬觀光客。
    我媽說,廟口算命的梁老仙鐵口直斷,是因為阿尪和秀枝分家改建房子壞了風水,才會招來這非孤即寡的情況。不過,阿尪的確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孤伶伶,他曾有妻子,也有小孩。阿尪的妻子是一個小麥色肌膚、骨架纖細的越南女子。我記得家裡相簿還放著一張結婚當天的大合照。
    照片上的阿尪比現在略瘦,一樣笑得很開懷;他的妻子化著濃妝,上下框描的黑眼線讓她一雙大眼睛更顯得怯生生。仔細找,還會看到我爸跟我媽的身影。照片裡蹲在前方的一排孩童裡沒有我,因為那幾年我寄住二阿姨家讀高中、重考、上大學。在我很小的時候,二阿姨就嫁到台北,並把家裡那套蒸黑糖糕的技法改良,包裝成減肥健康食品替二姨丈賺進好幾棟房子;這年頭,賣瘦身產品簡直比搶銀行更好賺。
    相簿再翻過一頁,阿尪抱著滿月的女兒,她的綽號叫『水玲瓏』;有著像母親一樣靈巧深遂的眼眸,和父親藏在曬痕底下原生的柔和膚色。旁邊,是我帶著捲在紙筒掛上金穗的畢業證書返回小島時,到商店街照相館拍下的學士照。
    我猶記得那一天我拍完照走出來,剛好遇到阿尪在旁邊的熱炒攤和漁工喝酒。阿尪有點醉了,他拎著酒杯跑來逗照相館養的大白鸚鵡,鸚鵡立足的站架僅有一尺半的寬度,牠不安的來回踱步,試圖逃避阿尪想挑釁牠頭上羽冠的大手,阿尪那天不知在倔什麼,執意要捻一捻那恰似菊瓣的嫩黃羽毛,直到鳥兒被惹火,抖著翅膀喳呼大叫,作勢要咬他,阿尪才收手。
    發覺我目睹一切,阿尪笑了笑,嘆口氣,半吟半唱:
    「我啊,就是不得緣啦!你們都和我無緣,抹緣啦——」
    驀地啪鏘一聲,阿尪手中的香吉士贈品杯碎在夏日蒸燒的柏油路,玻璃渣子飛上路邊的天人菊,紅似火的菊瓣像餘著眼淚。阿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叢天人菊,失焦的視線彷彿望到了遙遠遙遠的彼方,或是另一個時空。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回過神,拍著我的肩膀要我加入他們的酒黨:
    「杰仔,我跟你說,沙西米搵醬油前過一涮高梁,讚!」
    「騙肖ㄟ!」我沒聽過這種吃法,撇嘴表示不屑。雖然,事後它成為我最常向觀光客或友人吹噓,美味至極的獨門撇步。
    「肖ㄟ才乎我騙!」阿尪又要了一個杯子,斟上泡沫澎湧的台啤。
    總之,我錯過了那段可能是阿尪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認識的阿尪始終是這副手插褲袋、叼著長壽菸的漂泊模樣。因此我對鄰舍所傳述的往事,總有種虛實不分的魔幻感,更遑論阿尪自己的說辭。
    有些人說,阿尪的妻小被浪捲走了。有些人說,阿尪的老婆受不了他一出海就好幾天,抱著孩子偷渡回娘家去了。
    但阿旺自己說,她的老婆是被鯨魚唱的歌騙進海裡,只要他能把海水飲呼乾,證明自己酒量比鯨魚好,鯨魚就會把他們母子還回來。
    「吞海唷!」所以阿尪每次舉杯都會說這一句。
    「阿尪,鯨魚腹肚內,咁ㄟ住人?」他的酒友忍不住問。
    「當然ㄟ塞!」阿尪拍拍被啤酒漲鼓的肚子:「很久以前啊,有一個木偶男孩,伊欸阿爸不就住在鯨魚腹肚內?」
    阿尪一直相信那個靈感來自迪士尼卡通的說法。
    他放過那捲片頭已磨損的錄影帶給我看,語氣淡而堅定的告訴我,他的水某此刻一定如昔地在耳鬢挽上一朵天人菊,哼著他聽不懂,但十分動人的故鄉歌謠灑掃厝內外;即使生活的地方變作鯨魚腹肚也一樣,分毫不耽擾她謹守本份,就像她耳畔那朵菊不曾凋萎一樣。
    我曾故作認真的問阿尪:「你真的想把海吞掉啊?」
    那時,阿尪正抽著菸屁股,把漁網攀晾在廣場的架子,摘去勾在上面的苔屑碎珊瑚。風吹來一陣蝕海腐腥,阿尪皺了皺眉,不知是因為菸抽到尾,舌苦;還是透溼的藻味酸鼻,或者因為我的問題無稽得讓他難以回答。
    「不是想,是一定要!」他呸掉了菸梗,出乎我意料的正經回答:「阮水某擱在等,等我喝贏那不知猴的肥鯨,伊等我帶伊和小玲瓏回越南!」
    「可是海水很多耶!你咁飲ㄟ了??萬一你吞嘎一半想放尿,咩安怎?」
    「幹!恁爸帶你去,乎你這隻猴尿仔飲呼透!」
    也許,阿尪是真的相信他可以把海吞掉。
    不再登上漁船的阿尪,對海的情感從熱愛變成怨懟,阿汪認為海對不起他,因此不止一次和海濤在岸邊糾纏,他衝著海咒駡,對浪滔揮舞拳頭,大家都說阿尪已經瘋了,我也這麼認為。 
    不過,我覺得他的瘋顛比較像是一種醉;一種非關酒精但一樣目的是逃避的暈醉。所以,他有時候才會忘記星期六已經週休兩日,執意要在小學校門外中午放學,要帶水玲瓏去吃麥當勞。
    前陣子颱風過境,一連下了好幾天大雨,阿尪又挽著袖子走近海濱。臨近作業的漁工熟悉阿尪惡習,第一時間衝上去連拖帶抱的把他帶到安全地方。
    被制在廊下的那一瞬,阿尪異常暴怒,他險險掙脫五六個漁工的包圍:「乎我去!乎我去!伊吞去我水某和玲瓏妹仔,我要把伊吞掉!」說著,阿尪號啕大哭起來,他趴在地上哭得像個三歲小孩,雨不停嘩啦啦,阿尪的眼淚也是,幾個圍繞他的大男人只能面面相覷。
    當下,我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阿尪不曾如此崩潰,以前,他總是順服其他漁工的半哄半勸,然後如夢初醒的咧嘴一笑,高高興興地跟著大家去挾生魚片涮高梁配燒酒。
    兩天後,颱風走了,阿尪也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有隻字片語。海巡繞著幾個阿尪常出沒的海域撈了又撈,他的漁工老友們也一次又一次的撒下那張阿尪悉心修補過的網,可是收起來時仍然只有蝦兵蟹將魚軍師,不見挑釁吞海的阿尪,或奪人妻小的海龍王。
      找不著屍體,也不能確定阿尪是生是死?就像當年憑空消失的阿尪妻子和水玲瓏。事情,就這樣被擱下來,一如飛沫落在豔陽下,慢慢被蒸發、慢慢被遺忘。
    只是,我一直沒有告訴別人,解除颱風警報的那個晚上,我夢到阿尪和水某、水玲瓏團聚了。
    夢裡的時間,彷彿回到颱風將來未來的那一夜。
    風很大,還沒開始下雨,我和阿尪走在海濱,浪頭打得有兩層樓高,突然海浪像教會牧師講述的摩西故事那樣,豎起來往兩邊分開,讓出一條甬道。
    夜很深,海濤黝黑一如翻墨,有群小管來照路。
    透著淡淡螢光的小管一隻接著一隻往前游竄,到底是一條巨大的藍身紫膚的鯨魚,牠撐開了大嘴,裡面隱隱有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在招手,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知道她的右邊耳畔,灼燿著一朵火燄顏色的天人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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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13-03-01